① 俗世奇人 莆田
《
《《俗世奇人》之:好嘴楊巴
津門勝地,能人如林,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,把這種稀鬆平常的街頭小吃,幹得遠近聞名。這二位,一位胖黑敦厚,名叫楊七;一位細白精明,人稱楊八。楊七楊八,好賽哥倆,其實卻無親無故,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。楊八本名楊巴,由於「巴」與「八」音同,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,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。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,好比左右手,又非親兄弟可比。楊七手藝高,只管悶頭製作;楊巴口才好,專管外場照應,雖然里里外外只這兩人,既是老闆又是伙計,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。
楊七的手藝好,關鍵靠兩手絕活。
一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,捏一撮芝麻灑在浮頭,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,愈喝愈沒味兒。楊七自有高招,他先盛半碗秫米面,便灑上一次芝麻,再盛半碗秫米面,沏好後又灑一次芝麻。這樣一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。
他另一手絕活是,芝麻不用整粒的,而是先使鐵鍋炒過,再拿擀麵杖壓碎。壓碎了,裡面的香味才能出來。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,不黃不香,太糊便苦;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,太粗費嚼,太細也就沒嚼頭了。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。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,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。
可是,手藝再高,東西再好,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。三分活,七分說,死人說活了,破貨變好貨,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。到了需要逢場作戲、八面玲瓏、看風使舵、左右逢源的時候,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。
那次,李鴻章來天津,地方的府縣道台費盡心思,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?京城豪門,山珍海味不新鮮,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,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:熬小魚刺多,容易卡嗓子;炸麻花梆硬,弄不好硌牙。琢磨三天,難下決斷,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,嘛都吃過,便舉薦出「楊家茶湯」;茶湯粘軟香甜,好吃無險,眾官員一齊稱好,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。
這日下晌,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,饒有興味,滿心歡喜,撒泡熱尿,身爽腹空,要吃點心。知府大人忙叫「楊七楊八」獻上茶湯。今兒,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,頭次里外全新,青褲青褂,白巾白襪,一雙手拿鹼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干凈。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,然後一並退後五步,垂手而立,說是聽候吩咐,實是請好請賞。
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,手指尖將碰碗邊,目光一落碗中,眉頭忽地一皺,面上頓起陰雲,猛然甩手「啪」地將一碗茶湯打落在地,碎瓷亂飛,茶湯潑了一地,還冒著熱氣兒。在場眾官員嚇懵了,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,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?
當官的一個比一個糊塗,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。他眨眨眼,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,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,一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,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?可這樣,難題就來了——
倘若說這是芝麻,不是臟東西,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,沒有見識嗎?倘若不加解釋,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?說不說,都是要挨一頓臭揍,然後砸飯碗子。而眼下頂要緊的,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。大人說話,不能改口。必須趕緊想轍,搶在前頭說。
楊巴的腦筋飛快地一轉兩轉三轉,主意來了!只見他腦袋撞地,「咚咚咚」叩得山響,一邊叫道:「中堂大人息怒!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,惹惱了大人。大人不記小人過,饒了小人這次,今後一定痛改前非!」說完又是一陣響頭。
李中堂這才明白,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,是碎芝麻。明白過後便想,天津衛九河下梢,人性練達,生意場上,心靈嘴巧。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,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,而三兩句話,既叫自己明白,又給自己面子。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台中間是絕沒有的,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,便說:
「不知者當無罪!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(他也順坡下了),但你的茶湯名滿津門,也該嘉獎!來人呀,賞銀一百兩!」
這一來,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。茶湯不愛吃,反倒獎巨銀,為嘛?傻啦?楊巴趴在地上,一個勁兒地叩頭謝恩,心裡頭卻一清二楚全明白。
自此,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。那「楊家茶湯」也被人們改稱做「楊巴茶湯」了。楊七反倒漸漸埋沒,無人知曉。楊巴對此毫不內疚,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張好嘴,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!
2004-6-4 20:14 回復
胡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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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樓
《俗世奇人》之:蔡二少爺
蔡家二少爺的能耐特別——賣家產。
蔡家的家產有多大?多厚?沒人能說清。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,折騰鹽發的家,有錢做官,幾代人還全好古玩。庚子事變時,老爺子和太太逃難死在外邊。大少爺一直在上海做生意,有家有業。家裡的東西就全落在二少爺身上。二少爺沒能耐,就賣著吃,打小白臉吃到滿臉胡茬,居然還沒有「坐吃山空」。人說,蔡家的家產夠吃三輩子。
敬古齋的黃老闆每聽這句話,就心裡暗笑。他多少年賣蔡家的東西。名人家的東西較比一般人的東西好賣。而黃老闆憑他的眼力,看得出二少爺上邊幾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。不單沒假,而且一碼是硬梆梆的好東西,到手就能出手。蔡家賣的東西一多半經他的手。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。十五年前打蔡家出來的東西是珠寶玉器,字畫珍玩;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,硬木傢具;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舊衣服了。東西雖然不錯,卻漸漸顯出河干見底的樣子。這黃老闆對蔡二少爺的態度也就一點點地變化。十五年前,他買二少爺的東西,全都是親自去蔡家府上;十年前,二少爺有東西賣,派人叫他,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後邊;五年前,已經變成二少爺胳肢窩里夾著一包舊衣服,自個兒跑到敬古齋來。
這時候,黃老闆耷拉著眼皮說:「二少爺,麻煩您把包兒打開吧!」連伙計們也不上來幫把手。黃老闆拿個尺子,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,往旁邊一甩,同時嘴裡叫個價錢,好賽估衣街上賣布頭的。最後結賬時,全是伙計的事,黃老闆人到後邊喝茶抽煙去了。黃老闆自以為摸透了蔡家的命脈。可近兩年這脈相可有點古怪了。
蔡家二少爺忽然不賣舊衣,反過來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。海闊天空地先胡扯半天,扭身從後邊櫃里取出一件東西給他看。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。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,就是一把沈石田細筆的扇子。二少爺把東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氣,好賽又回到十多年前。黃老闆說:「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二少爺的箱底簡直沒有邊啦!東西賣了快二十年,還是拿出一件是一件!」蔡二少爺笑笑,只淡淡說一句:「我總不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全賣了,那不成敗家子了嗎?」可一談價就難了,每件東西的要價比黃老闆心裡估計的賣價還高,這在古玩里叫做:脖梗價。就是逼著別人上吊。
像蔡家這種人家賣東西,有兩種賣法:一是賣窮,一是賣富。所謂賣窮,就是人家急等著用錢,著急出手,碰上這種人,就賽撞上大運;所謂賣富,就是人家不缺錢花,能賣大價錢才賣。遇到這種人,死活沒辦法。蔡二少爺一直是賣窮,嘛時候改賣富了?
一天,北京琉璃廠大雅軒的毛老闆來到敬古齋。這一京一津兩家古玩店,平日常有往來,彼此換貨,互找買主,熟得很。
毛老闆進門就瞧見古玩架上有件東西很眼熟,走近一看,一個精緻的紫檀架上,放著一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《金剛經》,館閣體的蠅頭小字,講究之極,還描了真金。他扭臉對黃老闆說:「這東西您打哪來的?」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。
黃老闆說:「半個月前新進的,怎麼?」
毛老闆追問一句:「誰賣您的?」
黃老闆眼珠一轉。心想你們京城人真不懂規矩,古玩行里,對人家的買主或賣主都不能亂打聽。他笑了笑,沒搭茬。
毛老闆覺出自己問話不當。改口說:「是不是你們天津的蔡二少爺勻給您的?這東西是打我手裡買的。」
黃老闆怔住。禁不住說:「他是賣主呀!怎麼還買東西?」
毛老闆接過話:「我一直以為他是買主,怎麼還賣,要不我剛才問你。」
兩人大眼對小眼,都發傻。
毛老闆忽指著櫃上的一個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說:「那瓶子也是我賣給他的!他多少錢給您的?我可是跟白扔一樣讓給他的。」
毛老闆還蒙在鼓裡,黃老闆心裡頭已經真相大白。他不能叫毛老闆全弄明白。待毛老闆走後,他馬上對伙計們說:「記住,蔡二少爺不能再打交道了。這王八蛋賣東西賣出能耐來了,已經成精了!」
閑言碎語:干什麼都能成「精」,今兒咱們選了這篇放在「財富頻道」上,就是想讓幾位瞧瞧,活個心眼兒就是錢。雖說,故事裡這主兒的手段有點兒黑,但那點子您還真得學著點,省得讓人蒙。
2004-6-4 20:14 回復
胡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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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樓
《俗世奇人》之:背頭楊
光緒庚子後,社會維新,人心思變,光怪陸離,無奇不有,大直沽冒出一個奇人,人稱背頭楊。當時,男人的辮子剪得太急,而且頭發受之父母,不肯剪去太多,剪完後又沒有新發型接著,於是就剩下一頭長長的散發,賽玉米穗子背在後腦殼上,俗稱馬子蓋,大名叫背頭。背頭便成了維新的男人們流行的發式了。
既然如此,這個留背頭姓楊的還有嘛新鮮的?您問得好,我告您——這人是女的!
大直沽有個姓楊的大戶。兩個沒出門的閨女。楊大小姐,斯文好靜,整天呆在家;楊二小姐,激進好動,終日外邊跑,模樣和性情都跟小子們一樣,而且好時髦,外邊流行什麼,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來。她頭次聽到革命二字,馬上就鉸了頭發,仿照維新的男人們留個背頭,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新聞。可她不管家裡怎麼鬧,外頭怎麼說,我行我素,快意得很。
但沒出十天,麻煩就來了——
這天榜晚,背頭楊打老龍頭的西學堂聽完時事演講回家,下邊憋了一泡尿。她急著往家趕,愈急愈憋不住。簡直賽江河翻浪,要決口子。她見道邊有間茅廁,便一頭鑽進去。
天下的茅廁都是一邊男一邊女,中間隔道牆,左男右女。她正解褲帶的當口,只聽蹲著的一個女的大聲尖叫:「流氓,流氓!」跟著,另一個也叫起來,聲音更大,她給這一叫弄懵了。鬧不清流氓在哪兒,提著褲子跑出去,誰料里邊的幾個女的跟著跑出來,喊打叫罵,認准她是個到女廁所佔便宜的壞小子。過路的人上來把她截住,一擁而上,連踢帶打。背頭楊叫著:「別打,別打,我是女的!」誰料招致更兇猛的毆打:「打就打你這冒牌的『女的』!」直到巡警來,認出這是楊家的二小姐,才把她救出來送回家。背頭楊給打得一身包,臉上掛了彩,見了爹娘,又哭又鬧,一連多少天,那就不去說了。
打這兒,背頭楊在外邊再不敢進茅廁。憋急了就是尿在褲兜里,也不去茅廁。她不能進男廁,更不能進女廁。一時間,連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。
她不去找事,可是事來找她。
她聽說,大直沽一帶的女廁所接連出事。據說總有個留背頭的男子闖進去,進門就說:「我是背頭楊。」唬住對方,占些便宜後扭身就跑。雖然沒出大事,卻鬧得人心惶惶。還有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,在女廁所的牆外時不時叫一嗓子:「背頭楊來了!」叫這一帶的女廁所都賽鬧鬼的房子,沒人敢進去。
背頭楊真弄不明白,維新怎麼會招來這么多麻煩,不過留一個背頭,連廁所也進不得。而且是進廁所不行,不進廁所也不行。不知是她把事情擾亂,還是事情把她擾亂。一賭氣,她在屋裡呆了兩個月。慢慢頭發長了,恢復了女相,哎,這一來女廁所自然就隨便進了,而且女廁所也肅靜起來,好似天底下的麻煩全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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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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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樓
《俗世奇人》之:小楊月樓義結李金鏊
民國二十八年,龍王爺闖進天津衛,大小樓房全賽站在水裡。三層樓房水過腿,兩層樓房水齊腰,小平房便都落得「沒頂之災」了。街上行船,窗戶當門,買賣停業,車輛不通,小楊月樓和他的一班人馬,被困在南市的慶雲戲院。那時候,人都泡在水裡,哪有心思看戲?這班子二十來號人便睡在戲台上。
龍王爺賴在天津一連幾個月,戲班照樣人吃馬喂,把錢使凈,便將十多箱行頭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「萬成當」。等到水退了,火車通車,小楊月樓急著返回上海,湊錢買了車票,就沒錢贖當了,急得他鬧牙疼,腮幫子腫得老高。戲院一位熱心腸的小伙計對他說:「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幫忙,那人仗義,拿義氣當命。憑您的名氣,有求必應。」
李金鏊是天津衛出名的一位大鍋伙,混混頭兒。上刀山、下火海、跳油鍋,絕不含糊,死千一個。雖然黑白道上,也講規矩講臉面講義氣,拔刀相助的事,李金鏊干過不少,小楊月樓卻從來不沾這號人。可是今兒事情逼到這地步,不去也得去了。
他跟隨這小伙計到了西頭,過街穿巷,抬眼一瞧,怔住了。籬笆牆,柵欄門,幾間爬爬屋,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這破瓦寒窯里?小伙計卻截門一聲呼:「李二爺!」
應聲打屋裡貓腰走出一個人來,出屋直起身,嚇了小楊月樓一跳。這人足有六尺高,肩膀賽門寬,老臉老皮,鬍子拉碴;那件灰布大褂,足夠改成個大床單,上邊還油了幾塊。小楊月樓以為找錯了人家,沒想到這人說話嘴上賽扣個罐子,瓮聲瓮氣問道:「找我干嗎?」口氣挺硬,眼神極橫,錯不了,李金鏊!
進了屋,屋裡賽破廟,地上是土,條案上也是土,東西全是東倒西歪;迎面那八仙桌子,四條腿缺了一條,拿磚頂上;桌上的茶壺,破嘴缺把,磕底裂肚,蓋上沒疙瘩。小楊月樓心想,李金鏊是真窮還是裝窮?若是真窮,拿嘛幫助自己?於是心裡不抱什麼希望了。
李金鏊打量來客,一身春綢褲褂,白絲襪子,黑禮服呢!鞋,頭戴一頂細辮巴拿馬草帽,手拿一柄有字有畫的斑竹摺扇。他瞄著小楊月樓說:「我在哪兒見過你?」眼神還挺橫,不賽對客人,賽對仇人。
戲院小伙計忙做一番介紹,表明來意。李金鏊立即起身,拱拱手說:「我眼拙,楊老闆可別在意。您到天津衛來唱戲,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氣!哪能叫您受治、委屈!您明兒晌後就去『萬成當』拉東西去吧!」說得真爽快,好賽天津衛是他家的。這更叫小楊月樓滿腹狐疑,以為到這兒來做戲玩。
轉天一早,李金鏊來到河北大街上的「萬成當」,進門朝著高高的櫃台仰頭叫道:「告你們老闆去,說我李金鏊拜訪他來了!」這一句,不單把櫃上的伙計嚇跑了,也把來典當的主顧嚇跑了。老闆慌張出來,請李金鏊到樓上喝茶,李金鏊理也不理,只說:「我朋友楊老闆有幾個戲箱押在你這里,沒錢贖當,你先叫他搬走,交情記著,咱們往後再說。」說完撥頭便走。
當日晌後,小楊月樓帶著幾個人碰運氣賽的來到「萬成當」,進門卻見自己的十幾個戲箱——大衣箱、二衣箱、三衣箱、盔頭箱、旗把箱等等,早已擺在櫃台外邊。小楊月樓大喜過望,竟然叫好喊出聲來。這樣便取了戲箱,高高興興返回上海。
小楊月樓走後,天津衛的鍋伙們聽說這件事,佩服李金鏊的義氣,紛紛來到「萬成當」,要把小楊月樓欠下的贖當錢補上。老闆不肯收,鍋伙們把錢截著櫃台扔進去就走。多少亦不論,反正多得多。這事又傳到李金鏊耳朵里。李金鏊在北大關的天慶館擺了幾桌,將這些代自己還情的弟兄們著實宴請一頓。
誰想到小楊月樓回到上海,不出三個月,寄張銀票到天津「萬成當」,補還那筆欠款,「萬成當」收過鍋伙們的錢,哪敢再收雙份,老闆親自捧著錢給李金鏊送來了。李金鏊嘛人?不單分文不取,看也沒看,叫人把這筆錢分別還給那幫代他付錢的弟兄。至此,錢上邊的事清楚了,誰也不欠誰的了。這事本該了結,可是情沒結,怎麼結?
轉年冬天,上海奇冷,黃浦江冰凍三尺,大河蓋上蓋兒。甭說海上的船開不進江來,江里的船晚走兩天便給凍得死死的,比拋錨還穩當。這就斷了碼頭上腳夫們的生路,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們,肚子里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少,快只剩下涼氣了。恰巧李金鏊到上海辦事,見這情景,正愁沒轍,抬眼瞅見小楊月樓主演《芸娘》的海報,拔腿便去找小楊月樓。
趕到大舞台時,小楊月樓正是閉幕卸裝時候,聽說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門外等候,臉上帶著油彩就跑出來。只見台階下大雪裡站著一條高高漢子。他口呼:「二哥!」三步並兩步跑下台階。腳底板給冰雪一滑,一屁股坐在地上,仰臉對李金鏊還滿是歡笑。
小楊月樓在錦江飯店盛宴款待這位心中敬佩的津門恩人。李金鏊說:「楊老闆,您喂得飽我一個腦袋,喂不飽我黃浦江邊的上千個扛活的弟兄。如今大河蓋蓋兒,弟兄們沒飯轍,眼瞅著小命不長。」
小楊月樓慨然說:「我去想辦法!」
李金鏊說:「那倒不用。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約到一塊兒,義演三天就成!戲票全給我,我叫弟兄們自個兒找主去賣。這么做難為您嗎?」
小楊月樓說:「二哥真行,您叫我幫忙,又不叫我費勁。這點事還不好辦嗎?」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,像趙君玉、周信芳、黃玉麟、劉筱衡、王芸芳、劉斌昆、高百歲等等,全都約齊,在黃金戲院舉行義演。戲票由天津這幫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那裡去賣。這些主家花錢買幾張票,又看戲,又幫忙,落人情,過戲癮,誰不肯?何況這么多名角同台獻技,還是《龍鳳呈祥》、《紅鬃烈馬》一些熱鬧好看的大戲,更是千載難逢。一連三天過去,便把凍成冰棍的上千個弟兄全救活了。
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,臨行前,小楊月樓又是設宴送行。酒足飯飽時,小楊月樓叫人拿出一大包銀子,外頭拿紅紙包得四四方方,送給李金鏊。既是盤纏,也有對去年那事謝恩之意。李金鏊一見錢,面孔馬上板起來,沉下來的嗓門更顯得瓮聲瓮氣。他說道:「楊老闆,我這人,向例只交朋友,不交錢。想想看,您我這段交情,有來有往,打誰手裡過過錢?誰又看見過錢?折騰來折騰去,不都是那些情義嗎?錢再多也經不住花,可咱們的交情使不完!」說完起身告辭。
小楊月樓叫李金鏊這一席話說得又熱又辣,五體流暢。第二天唱《花木蘭》,分外的精氣神足,嗓門冒光,整場都是滿堂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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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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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樓
《俗世奇人》之:死鳥
天津衛的人好戲謔,故而人多有外號。有人的外號當面叫,有人的外號只能背後說,這要看外號是怎麼來的。凡有外號,必有一個好笑的故事;但故事和故事不同,有的故事可以隨便當笑話說,有的故事人卻不能亂講;比方賀道台這個各色的雅號——死鳥。
賀道台相貌普通,賽個豬崽。但真人不露相,能耐暗中藏。他的能耐有兩樣,一是伺候頭兒,一是伺候鳥。
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別的一功。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後邊,跟慢跟緊全都不成。跟得太慢,遇事上不去,叫上司著急;跟得太緊,弄不好一腳踩在上司的後腳跟上,反而惹惱了上司。而且光是賽條小狗那樣跟在後邊也不成。還得善於察言觀色,摸透上司脾氣,知道嘛時候該說嘛,嘛時候不該說嘛;挨訓時俯首貼耳,挨罵時點頭稱是。上司罵人,不準是你的不是,有時不過是上司發發威和舒舒氣罷了。你要是耐不住性子,皺眉撇嘴,露出煩惱,那就叫上司記住了。從此,官兒不是愈做愈大,而是愈做愈小———就這種不是人乾的事,賀道台卻得心應手,做得從容自然。人說,賀道台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,說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氣簍子,一條順毛驢,三腳踹不出個屁來,對么?
說完他伺候頭兒,再說他伺候鳥兒。
伺候鳥的事也是另外一功。別以為把鳥關在籠子里,放點米,給點蟲,再加點水,就能又蹦又跳。一種鳥有一種鳥的習慣,差一點就閉眼戧毛,耷拉翅膀;一隻鳥有一隻鳥的性子,不依著它就不唱不叫,動也不動,活的賽死的差不多。人說賀道台上輩子準是鳥兒。他對鳥兒們的事全懂,無論嘛鳥,經他那雙小胖手一擺弄,毛兒鮮亮,活蹦亂跳,嗓子個個賽得過在天福茶園里那個唱落子的一毛旦。
過年立夏轉天,在常關做事的一位林先生,打江蘇常州老家歇假回來,帶給他一隻八哥。這八哥個大肚圓,腿粗爪硬,通身烏黑,嘴兒金黃;叫起來,站在大街上也聽得清清楚楚。賀道台心裡歡喜說:「公雞的嗓門也沒它大。」
林先生笑道:「就是學人說話還差點。它總不好好學。怎麼教也不會,可有時不留神的話,卻給他學去了。不過,到您手裡一調理,保准有出息。」
賀道台也笑了。說道:「過三個月,我叫它能說快板書。」
然而,這八哥好比烈馬,一時極難馴服。賀道台用盡法子,它也學不會。賀道台罵它一句:「笨鳥。」第二天它卻叫了一天「笨鳥」。叫它停嘴,它偏不停。前院後院都聽得清清楚楚,午覺也沒法兒睡。賀道台用罩子把籠子嚴嚴實實罩了多半天,它才不叫。到了傍晚,太太怕把它悶死,叫丫鬟把罩子摘去,它一露面,竟對太太說:「太太起痱子了吧?」把太太嚇了一跳。再一想,這不是前幾天老爺對她說的話嗎,不留神竟給它學去了。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。待賀道台回來,對老爺說了。沒等她去叫八哥再說一遍,八哥自己又說:「太太起痱子了吧!」
賀道台給逗得咧嘴直笑,還說:「這東西,連聲音也學我。」
太太說:「沒想到這壞東西竟這么聰明。」
自此,賀道台分外仔細照料它。日子一長,它倒是學會了幾句什麼「給大人請安」、「請您坐上座」、「您走好了」之類的話,只是不好好說。可是,它抽冷子蹦出幾句老爺太太平時說的「起痱子」那類的話,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,直笑得前仰後合。
知府大人說:「賀大人,從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聰明了。」
賀道台得意這鳥,更得意自己。這話就暫且按下不提。
九月初九那天,東城外的玉皇閣「攢九」,津門百姓照例都去登閣,俗稱九九登高。此時,天高氣爽,登高一望,心頭舒暢,塊壘皆無。這天直隸總督裕祿也來到了玉皇閣,興致非常好,順著那又窄又陡的樓梯,一口氣直爬到頂上的清虛閣。隨同來的文武官員全都跑前跑後,哄他高興。賀道台自然也在其中。他指著三岔河口上的往來帆影,說些提興致的話,直叫裕祿大人心頭賽開了花。從閣上下來,賀道台便說,自己的家就在不遠,希望大人賞臉,到他家去坐坐。裕大人平日決不肯屈尊到屬下家中作客。但今日興致高,竟答應了。賀道台的轎子便在前面開道,其餘官員跟隨左右,騎龍駕虎一般去了。
賀道台的八哥籠子就掛在客廳窗前,裕大人一進門,它就叫:「給大人請安。」聲音嘹亮,一直送進裕祿的耳朵里。
裕大人愈發興高采烈,說道:「這東西竟然比人還靈。」
賀道台應聲便說:「還不是因為大人來了。平時怎麼叫它說,它也不肯說。」
待端茶上來,八哥忽又叫道:「這茶是明前茶。」
裕大人一怔,扭頭對那籠子里的八哥說:「這是你的錯了。現在什麼時候了,哪還有明前茶?」
上司打趣,下司拾笑。笑聲貫滿客廳,並一齊訕笑八哥是個傻瓜。
賀道台說:「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。其實這話並不是我教的,這東西總是時不時蹦出來一句,不知哪來的話。」
知府笑道:「還不是平日里說者無意,聽者有心。想必賀大人總喝好茶,它把茶名全記住了!」
裕祿笑道:「有什麼好茶,也請裕祿我嘗嘗。」
大家又笑起來。但八哥聽到了「裕祿」兩字,忽然翅膀一抖,跟著全身黑毛全日方起來,好賽發怒,聲音又高又亮地叫道:「裕祿那王八蛋!」
滿廳的人全怔往。其實這一句眾人全聽到了,就在驚呆的一刻,這八哥又說一遍:「裕祿那王八蛋!」說得又清楚又乾脆。裕祿忽地手一甩,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,怒喝一聲:「太放肆了!」
賀道台慌忙趴在地上,聲音抖得快聽不見:「這不是我教給它的———」話到這里,不覺卡住了。他想到,八哥的這句話,正是他每每在裕祿那裡受了窩囊氣後回來說的。怎麼偏偏給它記住了?這不是要他的命嗎?他渾身全是涼氣。
等他明白過來,裕祿和眾官員已經離去。只他一個人還趴在客廳地上,他突然跳起來,朝那八哥沖去,一邊吼著:「你毀了我!我撕了你,你這死鳥!」
他兩手抓著籠子一扯,用力太大,籠子扯散,鳥飛出來,一把沒有抓住。這八哥穿窗飛出,落在樹上。居然把賀道台剛剛說的這話學會了,朝他叫道:「死鳥!」
賀道台叫僕人們用桿子打,用磚頭砍,爬上樹抓,八哥在樹頂上來回蹦了一會兒,還不住地叫:「死鳥!死鳥!死鳥!」最後才揮翅飛去,很快就無影無蹤了。
自此,賀道台就得了「死鳥」的外號。而且人們傳這外號的時候,還總附帶著這個故事。去新華書店看看我就是在那買的